父亲法庭上为杀子凶手求情:他不是那种人

2014年07月02日05:00  中国青年报 收藏本文
郑德富 郑德富

  2014年6月19日,郑德富坐在原告席上,看着杀害了自己儿子的凶手尤洪湧,被法警带着,一步一步走上被告席。

  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年轻人,想从对方脸上寻找愧疚的神色。身旁,妻子再次哭成了泪人,倒是郑德富显得异常平静。

  11个月前,他的儿子郑建强,为了劝阻两个醉酒的好友打架误中数刀,送到医院之后挣扎了4天,最终身亡。当时,他刚拥有了一个卖装修建材的店面,跟交往了3年多的女朋友已谈婚论嫁,生活充满了“奔头儿”。

  合议庭宣布了判决结果:因尤洪湧有自首情节、无前科劣迹、且得到了被害人郑建强家属的谅解,判处死刑,缓期两年执行。

  “这是一位多么令人尊重的伟大父亲啊,他的悲悯、宽容、仁爱之心,他的求情、宽恕、善良之举,深深地打动了法庭和所有在场的人……”主审法官郑文伟高声朗读着判后寄语。

  尤洪湧扭身对着原告席跪了下来,那张原本在郑德富看上去已经“麻木绝望”的脸,重新填满丰富的表情,五官哭得抽在一处,高喊着“我对不起您”!

  看着数米外长跪不起的年轻人,一直强忍着泪水的郑德富,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,泪流满面。

 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,作为一个刚失去独子的父亲,在11个月后的一审法庭上,郑德富会主动替“杀子仇人”求情

  那个夺走郑德富全部生活希望的日子,是2013年7月26日。

  那天,他开着拖拉机上山务农,一直忙到晚上10点,才开车往回走。半道上,手机铃声响起,儿子的未婚妻带着哭腔送来一个消息:“强子让人捅了!”

  郑德富一脚把油门踩到底,赶到儿子郑建强所租的小院门外,只看见儿子浑身是血,倒在院门口。

  儿子的好友尤洪湧蹲在旁边,用手捂着郑建强的伤口,口中正喊着“快救强子、先救强子”。这个跟郑建强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抬起脸,惊慌地看着郑德富,又补充了一句:“叔,是我扎的强子。”

  郑德富整个人都懵了。事情过去将近一年,他都没完全弄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。

  根据庭审记录还原的真相是,那天晚上,郑建强邀请同村的好友侯军、尤洪湧,来自己的住所吃饭喝酒,席间,侯军给尤洪湧劝酒被拒绝,心生不快,开始言语相激,同样有些醉意的尤洪湧同他吵了起来,尤洪湧一度冲向厨房要拿菜刀,却被郑建强拦下,年轻气盛的尤洪湧转回家,取了一把当做工艺品挂在墙上的东洋刀,赶回了郑建强家。

  等尤洪湧缓过神儿来的时候,郑建强和侯军已经倒在血泊中,侯军当场死亡。尤洪湧急忙打电话报警,但一切都已经晚了,郑建强被送到医院4天后,脏器伤口大面积感染,在最后一次上了手术台之后,再也没能睁开眼睛。

  在儿子生命的最后一刻,郑德富守在手术室外,一会儿站起来,一会儿坐下,没有片刻安生,每看到有穿着白大褂的人经过,他都一个激灵。

  “我儿子一直跟我说,疼,胸口闷。”郑德富慢慢地说着,回忆那个被儿子鲜血染红的晚上,眼眶里几度泛起泪水,他仰起头,眨着眼睛压了下去。

 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,作为一个刚失去了独子的父亲,在11个月后的一审法庭上,郑德富会主动替“杀子仇人”尤洪湧求情,挽救了那个夺走他对未来全部希望的人。

  在这之前,没有任何人向郑德富提过求情的事情,甚至尤洪湧的父亲,都认命地“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”

  “那时候,真的挺恨尤洪湧的。”郑德富回忆,刚失去儿子的那几天,他觉得自己也差不多“丢了半条命”。

  郑建强是他唯一的孩子。儿子才6岁的时候,一场泥石流,半夜压塌了他们一家三口在山脚下的房子,是儿子钻出废墟喊来了人,挖出断了4根肋骨的郑德富,和他已经不幸罹难的妻子。很长一段时间,父子俩相依为命。郑德富想等儿子大一点了,再考虑自己再婚的事情,他怕“委屈了儿子”。

  后来,他带着12岁的儿子,从河北老家,来到北京延庆县香营乡后所屯村,再婚,妻子病故,第三次结婚。家里置办的拖拉机从一台变成了三台,种着几亩杏树。他带着儿子,父子俩一人开着一台拖拉机,打工务农挣钱,日子越过越美。

  但这一切都被同村的尤洪湧终结了。

  儿子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郑德富每天早晨起来,就恍恍惚惚地坐在屋里的炕上,看着门口发呆,一直坐到天黑。他几乎不吃不喝,也不愿意出门,不想见人。

  8月中旬,尤洪湧的父母拎着一个西瓜和一箱牛奶来了。4位老人脸对脸坐着,将近20分钟,没有一个人开口,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。

  “这样的事儿不该出……我们对不起你……”最终,尤洪湧的父亲也只是嗑嗑巴巴地说了这样一句话。

  郑德富抬起头,看着面前杀子仇人的父亲,长久的务农,让眼前的老尤有着和他一样黝黑的面容。

  “不是你们的错,也不是你们叫他那么做的……”终究,郑德富开口回答。

  他记不清尤家的两口子是什么时候走的,他甚至记不清他们来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。那段时间,这位丧子的父亲,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。

  清醒的每时每刻,他都在想着儿子的事。儿子爱吃继母做的水煮肉,爱钓鱼,爱去附近山上打野鸡,还跟他一样爱喝酒。他还记得儿子18岁的时候,在饭桌上腆着脸对他笑,头一次跟他讨酒喝。他甚至梦见过儿子,还像活着时一样跟他开拖拉机,陪他喝酒。

  惨剧发生后,将近半年,郑德富都没有喝酒,怕自己“失态”,怕被人看见他控制不住流下泪来。他仍然时常在房间里枯坐,整个人迅速苍老下去。

 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,在想念儿子的过程中,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。那一次,他突然想起,儿子曾跟他提到过尤洪湧的身世。

  “两个孩子一样大,都是1988年的,都是只有亲爹,没有亲妈,他俩住在隔壁,就隔着一个墙头,尤洪湧动不动就翻墙过去,到我儿子那边吃饭。”郑德富说着,突然叹了口气,“老尤也和我一样,只有这么一个亲生的儿子了。”

  那个起初一闪而过的念头,就这样在他心底萌芽。

  “我的孩子是完了,给老尤留下孩子送终吧。”郑德富坐在炕上,午后的阳光隔着窗棱落在他脸上,斑驳的光影中,这个52岁的男人半眯起了眼睛。

  把儿子的骨灰送回老家后不久,郑德富突然在家里,对一家人提出了“原谅尤洪湧”的想法。

  “谁都没当真,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。”郑建强的继姐承认,直到现在,对继父的决定,她都感到有些无奈。

  他们全家,都是直到今年5月底一审的时候,听到父亲真的向法官开了口,惊讶之余,才知道老爷子“之前不是开玩笑的”。

  那天,法官郑文伟向他们询问“是否附带民事赔偿的问题”时,郑德富主动对法官说,“能不能给尤洪湧求求情”,“保住他一条命”。郑文伟回忆,自己当即动容流泪,因为“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和事”。

  在这之前,没有任何人向郑德富提过求情的事情,甚至尤洪湧的父亲,都认命地“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口”,只因觉得“他不可能答应”。

  在法庭上,看着对自己连连磕头的杀子仇人,他唯一的念头是,“你对不起的不是我,是你自己的父亲”。

  时隔一年,郑德富由家人陪着,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庭上,再次见到了凶手尤洪湧。

  在郑家全家人的印象里,同村的尤洪湧算是个“老实孩子”,不爱说话,也从没听说跟人打过架。郑建强曾拉着尤洪湧来自己家帮忙做些农活,去自家山上的杏树林里收过杏,去继姐的建材铺子里帮着搬过东西。

  “也觉得这孩子不是那种人,只是一时冲动。”这位父亲动了一下嘴角,抬起手,抹掉了眼角一闪而过的泪花。这些类似的想法,自打在他脑海中萌生之后,时不时便会盘旋一阵子,终于促使他对法官开了口,替对方求情。

  “就算他死了,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。他也不是故意的,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做吧?”郑德富用理所应当的语气,阐述着这个他认为大家都该理解的事实,却得到周围所有人否定的回答。

  这个家里唯一跟郑建强有血缘关系的郑德富,既然作了这个决定,其他人也“只能支持”了,但对尤洪湧,“我们怎么能不恨呢,他捅死了我弟弟”,郑建强的继姐红了眼睛。

  在家里人眼中,强子是个“懂事”、“热情”的“好孩子”,郑德富现在的老伴儿虽是强子的继母,但母子俩“关系好得像是亲娘儿俩”,回忆起自己“最孝顺的老儿子”,老太太一度哭得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老郑反而一直在安慰我。”她擦着眼泪说,“但我知道,他才是最难受的。”

  “我不想让别人分担我的痛苦。”这位失去独子的父亲,总是反复说着这句话。

  老人“似乎”恢复得很快,慢慢又开始出门务工,偶尔也会拿起酒杯独自喝两盅。跟人讲起儿子小时候淘气的样子时,他甚至会笑出声来,就好像他口中的那个孩子并没有死,只是出门去附近的山涧捞鱼了。

  亲朋好友眼中,“好像已经没事了”的郑德富,没有嘶吼,没有恸哭,也从没有高声叫着要严惩凶手。亲友们觉得这“显然是不正常的”,反而都把他当成一个易碎的瓶子,忍不住更“小心翼翼”起来,“更加担心”他。

  继女经常看到,父亲在夜深人静时拉开抽屉,郑建强的照片躺在里面。照片上,身穿红色上衣和牛仔裤的年轻人留着一头毛寸,歪坐着,朝镜头微笑。

  “想儿子了就看看,但是又不敢看太久。”这位父亲用指腹在照片上摩挲了片刻。因长期翻看,原本光滑的照片表面已有些粗糙。随即,郑德富砰地一声,关上了抽屉。

  将近一年过去,似乎已经平复的一切,都在法庭上被重新掀起来。一直强忍着不愿在人前哭泣的郑德富,起初只是仰望着法庭的天花板,试图阻止眼泪流出,但听到判决的那一刻,眼泪还是流了下来。

  听到法官宣判的结果,尤洪湧的父亲脸上,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惶恐:“换成我是做不到的。如果孩子还能出来,我一定会告诉他,让他报恩。”

  对郑德富的做法,另一个受害人侯军的女儿表示,虽然因为郑父求情,让尤洪湧多了一个减刑的条件,但她不会责怪那位同样失去亲人的老人。不过,她也永远不会像郑德富一样,“原谅凶手”。

  “我看他的样子,是真的后悔了。”郑德富回忆着说。在法庭上,看着对自己连连磕头的杀子仇人,这位老人唯一的念头是,“你对不起的不是我,是你自己的父亲”。

  他已经把儿子的遗物,扔的扔,送人的送人,只因“多看一眼都难受”。偶尔他会途经当时出事的院子,也只是开着拖拉机,目不斜视地路过。儿子的女朋友已经回了老家永宁镇,有时会专程来看看他。庭审之后,他没有再见过尤洪湧的父亲。

  偶尔也会有人问他,没有儿子给养老了,怎么办?

  “还能怎么办呢,日子总得往下过。”最终,这位老人看起来平静地说。他的语气,却让人分不清是乐观,还是无奈。

  黄昏时分,他走出房门,三辆自家的农用拖拉机并排停在墙边。其中一台巨大的翻斗扣在地上,郑德富一抬腿跳了上去,蹲下身,看着柏油公路的尽头。儿子养了7年的土狗“黑嘴头”循声跑了过来,静静地卧在了他的脚边。

(原标题:丧子父亲的宽恕之路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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